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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72年5月24日,晚7点多,在搬走了家里所有东西之后,我也撤离了红台门。
介浩拉车,我坐在车上,心里默念:永别了吧,红台门!
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这个地方来了。
龙嬷嬷越来越讨厌我们。她的本意,很显然是找一家听话的房客,但我们不是。
前些日子,龙嬷嬷突然对我说:“你们找别的房子吧,我儿子囡孙要回来住了。”
没有料到龙嬷嬷会来这一手。据我所知,龙嬷嬷与儿子媳妇向来合不来,况且,他们有自己的处,不可能搬回来与她同住。
毫无疑问,龙嬷嬷只是发出一个警告,叫我们学乖一点。
一时间,我们上哪找房子啊?
幸亏还真有“船到桥洞自会直”的好事。
比方几年前高明要我们立马搬家,正束手无策着,龙嬷嬷却主动邀了我们。
这会儿,又有好事自己寻上门来了。
“清理阶级队伍”已然结束,爸爸正式解脱(领导干部恢复工作为解放,与之相应,一般办事员则叫解脱),开始上班。
文化大革命中有许多怪事奇事,那时候,又有一出。
不知道是哪一位心血来潮,出了一个极怪的主意——理由十分充足,精简机构——把银行、财税局还有房管会等合而为一,成立财政金融局。
一天,上班时闲聊,有人说:“现在我们银行里大概不会再有租私房住的了吧?”
爸爷听了,无奈一笑:“那倒难说,起码我就租私房住着。”
说来真有意思,我家还租私房的事,一时间成了特大新闻。
领导知道了,也很震惊,立马亲自过问,责令速速解决。
我家从此结束租住私房历史,破天荒地搬进了“公房”。
那时候,这差不多就是一种荣耀。
爸爸带来好消息时,他还不知道龙嬷嬷已叫我们搬家的事。
原本十分沉重的话题,即刻峰回路转,成了很轻松的笑谈。
爸爸难得一笑。这时也忍不住笑了笑。与此同时,还有意无意地朝隔壁看了一眼。
只是,突然真要离开红台门,实难割舍。
那天龙嬷嬷下逐客令时,我一言未发。她肯定觉得我们不会愿意搬走。我觉得这样理解不会有错,只要我们肯说“好话”,她应该不会真那么“狠心”。而今,走,已经成了必然。
那时搬家,不像现在,装修这个布置那个,往往是说搬就搬。
当天晚上,我向龙嬷嬷正式通报了立即搬家的事。
“啊?你们真的要搬?”龙嬷嬷果真非常惊讶。
“不是你叫搬的吗?”
龙嬷嬷认真地盯着我,像是要看清楚,我是不是开玩笑。
“我只是随便说说,儿子他们也不一定真的搬过来……”
“不用了,”其实我的心里也很沉重,可我只能这样说:“我们的房子已经弄好,明天就搬。”
龙嬷嬷好像无话可说了。
对龙嬷嬷可以狠下心来,却却不知道如何跟凤英他们说。
整个晚上,我都忍着没有告诉她们。
第二天,5月24日一早。我才期期艾艾地跟凤英说了这事。
除了惊讶,凤英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凤英当时在大队加工厂上班,正值麦收大忙,活儿太紧,她几乎没有时间与我细说,匆匆上班走了。
傍晚,满英干完活回家后,一直坐在我家,与我默默相对。平时,满英很喜欢与我说笑,老是要我讲阿凡提的故事。这会儿,她那大大的眼睛,始终耷拉着,嘴唇紧抿。
龙嬷嬷也来到我家门口,坐下,无言,心事重重的样子。
满英见龙嬷嬷过来,倏的站起,跺了跺脚,走开了。
临走之前,满英留下了一个“哼”。
龙嬷嬷心自然明白,却也没说什么。
我还真想对满英说,这回还真的不能全怪龙嬷嬷。好事与坏事纠在一起了,怎么能说得清啊!
满英回家后,就开始等凤英了。希望临走前,还能见她一面。
居住红台门的几年里,凤英是我最亲最近的朋友。虽然我从没叫过她姐姐,心目中,她跟亲姐姐没有两样。
平时,除了吃饭睡觉,只要在家,大多数时间,凤英都与我待在一起。我们有说不完的话。她的故事,我的故事,天上的,地下的,眼前的,今后的,无论什么,信手拈来,全是话题。有时候,我们却谁也不说话,她看她的书,我看我的书,互不干扰。
1969年初,是个严冬,我的病突然加重。有段时间,几乎起不了床,连白天都只能在被窝里胡思乱想。凤英天天陪在我的床前,一边织毛衣,一边与我说话。
那个时候,凤英有两个心愿。
凤英无数次说到四届人大,盼着四届人大早日召开。她说四届人大召开了,我们国家一切都会走上正规。这是她头一个心愿。
凤英的另一个心愿,是想早一点看到芭蕾舞《白毛女》的电影。这之前,电影院曾放过电视版的《白毛女》,看了不很过瘾。凤英甚至说,看过《白毛女》,即使死了,也心甘情愿。《白毛女》的电影,是1972年底才拍摄完成,那时,我们已不在红台门了。
满英经常为找不到姐姐而问我:“我们凤英上哪去了?”
“你们凤英?”对这样的问题,我一律会半开玩笑地反问道,“你们凤英,你怎么问我啊?”
大多数情况下,我知道凤英的行踪。有时却也难说,心情不畅了,她谁都不愿搭理。
一不小心,我们就说到学校,说到当年的种种趣事。
我这辈子不可能再进校门了。凤英不同。文革总会结束,大学总会招生。我一厢情愿地想,到时候,她就可以进大学读书了。
凤英没有多说什么。从她的眼神里,我能读到她的向往。
有一天,我对凤英说:“我老做梦在教室里上课。”
凤英认真地看着我,没说话。
“梦里读书做作业,感觉真好。”我又补充了一句。
辍学时,我带回了所有教材。然而,文革初起,全国大烧书之际,我“亲自”把书们付之一炬。
“你把课本全烧了?”凤英似乎很意外。
“唔,留着也没用,我这样的人,当时……”
“我的书都在,我可不烧!”
哦,我心里一动。还没等我说什么,凤英就起身跑了。
“你等一下。”凤英跑到门外回头对我说。
不用说,凤英是去找她那些教材了。
好一会儿,凤英果真捧来了一大叠书。
我的兴趣与热情顿时被勾了起来。
我脱口而出:“凤英,你教我!”
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到高玉宝的四字名言——我要读书!
“好啊!”凤英似乎与我同样兴奋。
说干就干。
凤英说:“只是,先学什么呢?”
我哪知道?
凤英想了想说:“那先三角吧?先从基础开始。”
就这样,我们开始了第一课。
凤英讲了半天,又画又算的,我却如鸭听天雷般不知所云。
根本不明白什么正弦、余弦。辍学回家时,连解直角三角形都还没学。凤英教的虽是三角最基础的,可这之前有一大截,对我来说,完全空白。
凤英显然明白了。
“看来,你得先复习初中的。”她无奈地说。
我很沮丧。
凤英安慰我:“没事,我问问看,能不能借到初中教科书。”
现在,还没等凤英借来教材,我们要分开了……
简单地吃过晚饭,还没见凤英下班回家。
天黑下了来,凤英还没有回来。
没理由再等下去。东西已经搬完,我过去后,那边还得收拾。
台门里的人,几乎全送我到路口,包括龙嬷嬷。
我勉强地朝龙嬷嬷笑笑,听见她低声说:“以后来……”
满英横了龙嬷嬷一眼,但没说话。
我上了车。
车动了。我向着大家招着手,他们也是。
我努力朝来路眺望,指望凤英会突然出现在视力及的地方。可是,南面过来的,只有微凉的风。
风,真大。